张颖

　　“每天睡醒第一件事就是想睡觉。”天气越来越冷，被网友戏称为“赖床的季节”来了。大家在诙谐地给“赖床”找借口时，也更加深刻地认识到“床”的重要性。但现代人可能想不到，极其私密的家具——床，曾经是古人重要的社交场所。

从“席地而卧”到“矮腿”床

甲骨文的“床”。

甲骨文的“疒”（音nè）。

　　床的故事要从人类先祖从树上走向地面讲起。那时候他们逐渐学会了使用火，聚居在山洞之中直接睡在地上。这种方式现在看来毫无舒适可言。然而，耳朵紧贴地面，可以帮助他们及时察觉到野兽的靠近。后来，先民们逐渐学会睡觉时铺垫植物或兽皮，这就是“床”的雏形。据英国《每日邮报》报道，2020年，考古学家在南非一处干燥的洞穴中，发现了由草与灰烬的混合物制成的床，距今约20万年，这被认为是人类历史上最早的“床”。

　　事实上，床像所有物品的产生一样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在漫长的历史中演变而来。1928年至1930年，考古学家在公元前3200年的苏格兰奥克尼群岛村庄遗址中发现了民居中的床，这时期的床无论是石质还是木质都有一个关键性的创新——有床腿。这很大程度上解决了防潮问题，让睡眠更舒适。

　　早期的埃及床也基本是同样形制。1922年考古学家发现了埃及法老图坦卡蒙（公元前1341年至公元前1323年）生前使用过的床。床由乌木制成，表面覆盖着金箔，彰显了主人生前的尊贵与奢华。

　　在我国，床的发明专利被赋予了传说中的人物神农氏：“神农氏发明床……吕望作榻。”另外，早在商代，甲骨文中已有“床”这个字，多数学者认为字形像竖立的床。甲骨文中的“疒”（音nè），字形像一个生病的人躺在床上的样子。因此，有人认为当时的床不是一般人用的，只有人病了、老了时才用。

　　在《诗经·小雅·斯干》中，人们找到西周时期关于床的文字：“乃生男子，载寝之床……乃生女子，载寝之地。”意思是如果生个男孩，就让他睡在小床上……如果生个女孩，就让她睡在地板上。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出，当时的床也是一种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上世纪50年代，河南省文物工作队陆续在信阳长台关发掘了两座战国早期的楚国贵族墓，出土的文物中有一张漆木大床，这是目前我国考古发现的年代最久远的床。当时，讲究“事死如事生”，不仅随葬品数量多、质量高，而且很多物品是墓主人生前使用过的。这张出土的漆木大床长225厘米、宽136厘米。床身是用方木棍做成的长方框，再在横撑上铺有竹片。床身除了四角的四条床腿，床两侧正中还分别加设两条床腿，增加了床体的稳定性。床腿高17厘米，表面透雕两个相对的云纹。床栏是用竹、木条做成的方格，床两侧的中部各留出缺口，方便上下床。从墓葬规模和丰富的陪葬品来看，这样的床应是当时士大夫以上阶层所用的寝具。

　　从这张床我们可以看出，我国早期的床很矮。至于原因，有专家认为是因为我国早期建筑受技术所迫，房子的挑高有限，所以也限制了床的高度。也有专家认为，中国唐代以前是“席地而居”，人们大多席地而坐、席地而卧，工作、休息、饮食、歌舞、祭祀等都在席上，矮腿的床是为了与席地起居习俗相适应。

河南信阳长台关战国早期楚国贵族墓出土的漆木大床。

汉代床榻用作会客

　　东晋顾恺之所画的《女史箴图》（局部），有箱式大床的样式。（图为宋人摹本）

　　汉代时，还有一种卧具“榻”常与“床”并用，故有“床榻”之称。东汉末年刘熙所著的《释名》中说：“人所坐卧曰床，床，装也，所以自装载也。长狭而卑曰榻。”东汉服虔所撰《通俗文》记载:“床三尺五曰榻……八尺曰床。”这时的床和榻兼具坐具和卧具，床的体量大点儿、高点儿，榻体量小点儿、矮点儿。东汉有个名臣陈蕃，性情耿直，为政严峻。他平时喜欢结交有气节的人，为此，他专设一榻用来招待这些朋友。平时挂在墙上，一旦这些朋友来访，他就取榻共坐，谈笑风生，于是便有了“下榻”一词。

　　在普遍席地而居的汉代，床和榻也都比较矮。作为重要的会客场所，床和榻往往被摆放在家中最重要的位置。床和榻的用途广泛，读书、写字、饮食、睡觉都可以在上面进行。

　　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中的“床”特别强调其“坐”的功能：“安身之坐者。”汉乐府诗《孔雀东南飞》中有一句“阿母得闻之，槌床便大怒”。意思是（焦仲卿）母亲听了之后（用拳头）敲着床大发脾气，这里的“床”指的也是坐具。

　　那时，床主要用于坐卧，而不是现代意义上的私密睡床。《晋书》中曾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太尉郗鉴派门生到重臣王导家的子弟中挑选女婿。王导叫他自己去东厢房挑选。门生考察一圈回去对郗鉴说：“王家的子弟都很好，听到使者来，一个个都十分矜持、有礼貌。只有一个人在床上袒露着肚子吃东西，好像不知道这回事似的。”这里的床是一种可坐可卧的家具。郗鉴觉得这个人洒脱、不做作，便说：“这个人正是好女婿呀！”打听之后，才知道他就是王羲之，于是把女儿嫁给了他，这就有了“东床快婿”这个成语。

　　东晋著名画家顾恺之《女史箴图》中有一张很大的床，床体是箱式，四面都设有床栏板，正面的床栏板可以活动，方便人上下。床上还支设了幔帐。画中，两个人正坐在床上交谈。

　　还有一种胡床，也是坐具。汉代张骞出使西域后，推动了东西方农业、手工业的交流和发展。那些从西域传入我国的农作物、器具、艺术通常被冠以“胡”字，胡床就是其中的一员。胡床实际上类似折叠椅的坐具，因为便于携带，也是深受人们喜爱。目前关于胡床最早的记载出现在《后汉书·五行志》：“汉灵帝喜好胡服、胡帐、胡床……”

　　从唐代开始，床榻普遍长了身量，床的高度和今天的床差不多了。家具中还出现了和今天形制差不多的桌椅。床的功能开始分化，一种发展为寝床，逐渐退隐卧室，成为专用的睡卧家具；另一种则是三面有围子的榻，后世归纳为罗汉床，依然留守客厅迎来送往，成为招待贵客的坐卧之地。

　　南唐时期顾闳中画的《韩熙载夜宴图》中出现了两处床榻组合场景。一处是主人宴请宾客，观赏演出，主人和重要的客人坐在三面围屏的榻上。榻后摆放的是三面围屏、幔帐围罩的寝床；另一处是主人和歌姬在榻上聊天，旁边摆放着幔帐围罩的寝床。从这些绘画中可以得知当时流行床榻组合，即摆放华丽的榻供主人与贵客坐卧，同时摆放专供主人休息的床。

　　明清出现象征财富的“拔步床”

有架子床中“劳斯莱斯”之称的拔步床。

　　明清时期，中国与周边国家贸易频繁，大量优质木材输入我国。留存到现在的大多数名贵床具都出自这一时期。

　　明代常见床榻类家具大致分为三种：榻、罗汉床、架子床。这时的榻通常较为狭长低矮，榻身没有任何装置，移动方便。罗汉床的特点是左、右和后三面装有围屏，主要用于短暂休息和待客，其实跟南唐时候摆在客厅正中三面带围子的榻差不多，就是体量上稍微小一点儿。它的功用相当于现在的大沙发，可以陈设在书房、客厅、佛堂等地，人们可以在上面坐、躺、倚着，具有极大的灵活性和舒适性。罗汉床样式的不同主要体现在围子上，三面各有一个围子为“三屏风式”，由五个围子组成为“五屏风式”，还有“七屏风式”。

　　架子床是对有柱有顶床的统称，唐代初步形成，明代发展成熟。架子床最基本的式样是三面设矮围子，四角立柱支撑床顶。架子床的四周悬挂帷幔，在卧室内形成一个相对封闭的小空间，夏日防蚊虫、冬天挡风寒，最重要的是能带给人安全感。

　　拔步床是架子床中的“劳斯莱斯”。它由架子床和围廊组成，围廊中可以放桌、凳甚至马桶等小型家具与卫生器具，俨然是屋子里一间独立的小套间。因为最初多为富贵人家为小姐打造的婚床，小姐绕一圈约百步，因此被称为“百步床”，后演化为“拔步床”。拔步床不仅是主人睡眠的家具，更是权力和财富的象征，其材质、工艺和装饰都体现了当时最高的制作水平和审美标准。

　　在明代大贪官严嵩父子的抄家账本中，除了记载房屋田舍、金银细软，还详细记载查抄了“螺钿雕彩漆大拔步床52张；雕嵌大理石床8张；彩漆雕漆中拔步床145张。”床这种家具在巨贪抄家账本上要单成一类，这一点说明富豪之家的床非常贵重。

　　清代的拔步床在风格上更加繁复和华丽，也更受当时富贵人家的喜爱。如今明清时期的床已经成为珍贵的文物和艺术品，受到众多收藏家和文化爱好者的关注和喜爱。2010年拍卖的一张明代黄花梨簇云纹马蹄腿六柱式架子床成交价高达4312万元；2015年的一场拍卖会上，一张清代黄花梨拔步床成交价2800万元。

　　民间的床已经奢华到这种地步，那贵为九五之尊的皇帝的床呢？嘉靖年间刑部主事张合所撰的《宙载》记载了当时皇帝的睡床情况：皇帝睡觉的暖阁位于乾清宫后部，里面摆放了27张床。为什么要这么多床呢？可能是两方面的原因：一是“名堂制度”的延续，即《周礼》规定皇帝就寝的地方有很多处，根据节气变换，选择就寝的床；二是出于安全的考虑，27张床同时放下帷幔，图谋不轨的人无法知道皇帝当晚具体睡在哪张床，从而起到一定的安保作用。

　　欧洲“国务床”成特色

法国凡尔赛宫带有典型欧洲风格的床。

　　与明代万历皇帝同时期的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也有多张床，而且都是精心制作。那时很多欧洲床的四角竖立有雕花圆柱支撑着华盖，可以垂挂帐幔。当她从一座宫殿前往另一座宫殿，或从一栋豪宅前往另一栋豪宅时，最好的床总是伴她同行，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在白厅，她倚靠在一张由混合木料制成的床上，把自己藏在用印度彩绘丝绸缝制的床幔后面。在里士满宫，她睡在一张船形床上，床边垂着“海水绿”色的床幔。无论女王在哪儿休息，她的床都是“国务床”，是国家权力的中心。王室公开卧室以及统治者在床上处理政务，是中世纪后期以来流行很长时间的一大欧洲特色。

　　早在13世纪，法国的路易九世（公元1214年至1270年）时代颁布的一部法典规定：王室的床应当永远是国王进行审判的地方。在那个时代，君主的床会放在一个有7级台阶的高台上。床上，国王或坐或躺；床下，高官重臣站，低级官员跪。君主制的森严等级制度随时随地得以体现。

　　与康熙皇帝同时期的法国皇帝路易十四拥有至少25张不同式样的床。每天他在卧室奢华的床上治理国家、指挥军队。数量众多且奢华的床向人们展示了这位君主高调奢侈的性格。他在长期统治期间一直在凡尔赛宫的卧室里举行宫廷仪式，他的日常起床仪式和就寝仪式都是他统治时期每天的重要内容。他的正式起床时间由卧室里的首席侍从掌控，时间大约是早上8点半，哪怕这时他已经醒来一阵了。首席御医和首席外科医生对他的身体进行例行检查，之后就会举行私人聚会。这个聚会只允许经过严格挑选的人参加，国王在这些人面前让仆人为他洗漱、梳头、剃须，为他穿好衣服，侍奉他吃早餐。在盛大的起床仪式中，国王的大管家、皇室仆人和宫廷的重要成员会见证床帐被拉开的一刻。

　　席梦思走进普通百姓家

　　相比之下，清代皇帝的床就私密得多。现在中国唯一能见到的清代龙床在故宫的养心殿。从雍正皇帝开始，清代皇帝都住在这里。养心殿后殿正房五间,次间两侧的房屋是稍间，皇帝的寝宫在东、西稍间。龙床靠北墙安放。龙床装设紫檀木镂空雕花的通顶木床罩，东西两侧分别镶嵌着玻璃水银镜。床上挂着丝罗帐幔，帐幔上绣着各种吉祥纹饰，上面挂着各色香囊荷包，荷包里装着各种香料。在整个紫禁城威严的氛围中，这张龙床略显低调。

　　近代中国家具吸收了西方家具的优点，海派家具开始出现。海派家具的一大特色在风格上仿效西方家具，主要仿效英式、法式、美式和德式家具。另一特色是引进西方的床垫。1932年美国商人从美国运来全套先进的床垫生产设备和原材料，在上海设立席梦思床垫公司，生产软床垫。这是中国最早的现代软床垫生产企业。这种软床垫很快成为当时上流社会的热门之选。直至今日，仍有人以“席梦思”来称呼软床垫。

　　可以监测睡眠质量的智能床、果冻一样柔软并完全贴合身体曲线的水床、打破常规布局的错位床……如今的床千姿百态，新产品还在源源不断被研发、生产出来。在床具蓬勃发展的同时，无论是简单实用的床还是奢华高端的床，都放置在私密的场所和领域，它所承载的功能重新回到了床的基本属性——寝具。

　　寝具典故

　　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

　　公元974年，宋太祖赵匡胤让南唐后主李煜到宋朝的首都前来朝见。李煜担心自己被扣押，不敢去，就派大臣徐铉到汴京求和。徐铉在宋太祖的朝堂上反复陈述：李煜对赵匡胤非常恭顺，真心拥护宋朝的统治，本人没有来朝见是因为身体不允许，绝对不敢违抗赵匡胤命令，真心祈求不要再进兵了，放南唐一马，不要灭掉我们。赵匡胤听得不耐烦，按着宝剑说：“一姓天下，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很快，北宋的军队就占领了南唐，李煜只能“垂泪对宫娥”，在无限的屈辱中苟活，继续搞诗歌创作。宋太祖拿寝床比作自己的江山社稷，这个床显然是专供主人休息的私密场所。

　　特色床具

　　清代皇帝喜欢睡炕

　　炕是用土坯或砖石垒成的床，炕内砌有烟道，与灶、烟筒相连。炕是我国北方地区民居建筑中重要的组成部分，在宋、辽、金时期已经发展成型。清代皇族来自东北，延续了睡炕这一传统习俗。无论是紫禁城还是三山五园的宫殿里都装置了很多炕。炕在当时的作用相当于宝座或仅次于宝座的尊贵座位。绝大多数的炕会布置在宫殿东、西次间的南临窗处，当时很多地方已经安上了进口的玻璃。冬日，还有什么比坐在南窗下的暖炕上晒太阳更惬意的事呢？目前故宫内的养心殿东暖阁，长春宫的东次间，储秀宫的东、西次间，咸福宫后殿同道堂东次间、东稍间、西次间、西稍间等处都保留着这种炕。

　　本版供图：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