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排空间紧凑有序

　　车内的“漂流瓶”

　　代表不同心情的迷你酒瓶装饰

　　写满“回忆”的留言本

　　乘客留言

　　杨永壮来到北京开网约车已有两年。去年10月，他在车里放了留言本，乘客开始在这里留下“心事”。一年时间，五本又厚又重的皮面笔记本记录下了高考过后的兴奋、午夜加班后的疲惫、即将步入婚姻的紧张、迎接新生儿的期待……陌生人的情感经历，在这两平方米的空间里不断流转。

　　一张便利贴开启陌生人间的“善意传递”

　　95后杨永壮是山东聊城人，2018年底和妻子来到北京，2023年底开始开网约车。

　　杨永壮回忆，他无意间在车后排放了便利贴，第一个在他车上写便利贴的是一个赶火车的女孩。“她在车上提到，自己是济南人，奶奶生病住院，这次回老家大概不会再回来了。”杨永壮说，女孩将心事写在了便利贴上，他没敢多问，但能感受到女孩情绪低落。

　　待女孩下车后，杨永壮便去后排揭下了粘在座椅背上的便利贴，然后导航到最近的文具店，买了一本笔记本放在后排。“我写了《致乘客一封信》，放在副驾驶座位的后面，告诉大家不管是失意还是开心都可以在笔记本里记录下来。”

　　第一个写下留言的是一家三口。杨永壮在一个公园门口接到他们，帮忙把婴儿车放到后备箱。年轻妈妈询问了本子的用途后，在上面写下了“愿未来一切顺意”。

　　那之后，一个承载陌生人心事的空间被缓缓打开。

　　笔记本中记录下了迷茫，也有闯荡。

　　有人刚刚来到北京，新生活徐徐展开，“2025年6月21日，今天是来北京的第一天，刚租好房子，拼了车，同车的乘客很友善，车里的布置也温暖了我，原本的孤单感突然就没了，愿大家都能开开心心过好每一天。”也有人离开，“2025年10月18日，天气晴，我要离开北京啦，知足常乐。”

　　一些孤单的人想找到男、女朋友，“希望遇见能一起抵抗岁月流逝的人。”也有人正要步入婚姻，一个自称“衡水的女孩”写下备婚日记：“最近一周和男朋友确认了结婚日期，开始了紧张的备婚状态，家人们都充满期待，我也是。恋爱三年多，他人不错，是我的高中同学……走入婚姻让我期待又害怕，可人生哪有那么多时间让人犹犹豫豫，我希望我会过得不错，当然了希望你们也是。”

　　一对年轻的夫妇正在迎接新生命到来，在2025年4月19日他们写下“希望宝贝女儿平安出生”。也有人面对失去，“刚收到一个认识的女孩去世的消息，她也才刚开始自己的二十岁之旅……希望天堂没有病痛。”一名大三女生写道。

　　人们记录相聚、离别。2024年11月3日午夜12点，一个女孩和从西安来的朋友刚吃完饭，“明天下午她就要回去了，感觉在一起的时光总是这么短暂……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离别多，想到这句话时总想流泪……希望未来会得偿所愿，不用再分开都要好好生活呀。”

　　一位妈妈第一次独立带孩子出行，“北戴河旅行回来了，一个人带娃去玩儿很累，但看他在海边赶海挖沙自由自在，很值得。这是第一次一个人带娃出行，很好的开始，希望下一趟出行更顺利。希望下一个春天我们都没有过敏。希望大家都越来越好。”

　　一位76岁的老人告诉杨永壮自己在一家单位的审核部门工作，退休后又返聘回原单位，当天结束工作，和同事小酌了一杯。他在留言本上写下，“抱怨是无用的，也是无益的，面对生活，面对现实，只有踏踏实实地干才是实际的。”

　　除了留言本，杨永壮也将后排空间不断升级——瓶装水、湿纸巾、一次性雨衣、医药包等一应俱全，乘客可自取，有限的空间被安排得紧凑有序。

　　杨永壮还在后排放置了“情绪漂流瓶”，上一位乘客可以给下一位乘客写下寄语。

　　留言本成为乘客们的“安全屋”

　　今年3月，一个年轻女孩坐上杨永壮的车。他记得上车后女孩说了一句话，后半句是“反正也活不久了”。他下意识问“啥意思”？女孩解释自己脑里长了东西，医生说位置不好。杨永壮感觉“可能有点严重”，但女孩一直语气轻松，说自己高中时就生病了，当时选择了保守治疗。

　　他还曾在医院门口接过一个女孩，每个月需要做透析，并患有重度抑郁。在车上，她谈起自己曾经自杀过。杨永壮劝她不要再做傻事，这一刻他突然理解了为什么那么多人的愿望都差不多，会在本子里写下一句句“平安健康”。

　　11月3日，阿清和朋友聚会后告别，正好打到杨永壮的车。这是她来北京的第九年，五年前她从金融专业毕业，进入一家银行工作。因为爱好文学，去年底辞了职，开始去学校旁听中文课程，一边兼职，一边备考中文系研究生。辞职考研，身边每个人都在劝阻她：你也许不能按自己的意愿去创作、不一定能研究自己喜欢的课题、在学术研究上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

　　她翻看车上的留言本，“没人在上面抱怨，那一瞬间我觉得特别温暖。”阿清在这些留言中看到一种情感传递，这个空间让我们愿意停下来去表达、去思考、去感受，她也在本子上留言为自己加油。

　　已经一年过去，王一洁一直没有忘记那次打车经历。

　　去年11月的一个晚上，她从国贸的一家美容院出来，打到了杨永壮的车。十七八分钟的路程，杨永壮没有主动搭话。王一洁翻开留言本，心里一动，“留言本里的希望也好，祝愿也好，就像漂流瓶一样，将情感在陌生人间传递。”那时王一洁的生活正面临一些转变。从北京服装学院毕业后，她做了三年摄影师，想尝试新的工作，将要面对一个新的领域，王一洁感到未来的不确定性。在那本留言本上，她写道，“过去一直为别人记录生活，未来的日子我想好好去看世界，多多记录自己……成为很棒的旅行博主。”

　　王一洁说自己平时不是一个很感性的人，但透过文字，她看到很多鲜活的人，“看到别人的生活，就跳出了自己的小圈子，觉得这个世界好丰富。”

　　有乘客跟杨永壮说，自己写字不好看，杨永壮说这里都是陌生人，没人知道是谁写的。“声音或者网络可能会让别人找到你，但是写下的文字不会。”

　　这让留言本某种程度上成为了乘客们的“安全屋”。王一洁很能理解这种安全感，“有些话跟家人不会讲，会带着一种心理负担，如果跟身边的朋友讲太多，会担心对方有‘把我当垃圾桶’的感觉，唯独在陌生人的车上，可以有安全感地去表达。”

　　每天遇到不同的人分享各自的经历“很有意思”

　　有时候凌晨收车，杨永壮会把座椅放倒，在车里休息一会儿，翻一翻留言本里的内容。看到乘客分享的日常，杨永壮自己也得到了安慰。每天十几个小时坐在车里很枯燥，精神高度集中，没单的时候他会把车停在路边，下来走一走，忙起来连下车的时间也没有。“大家都在努力‘奔跑’，他们留下这些话让我觉得自己在做有意义的事。”

　　其实，杨永壮也一直在努力“奔跑”。

　　他的家乡在聊城莘县，当地人种小麦、玉米和大蒜维持生计。他的父母农忙时种地，农闲时打工。杨永壮初中还没读完就辍学了，他来到青岛一个老乡开的汽车配件工厂打工。他说自己思维活络，到青岛不久，发现厂子里年轻人多，大家都没什么娱乐活动，下班后他就去厂子附近的晚集上摆地摊，卖激光笔这类年轻人感兴趣的玩意儿。第一个月他就用摆地摊的收入给自己买了当时流行的诺基亚侧滑盖手机。

　　杨永壮有过两次创业经历。2016年大儿子刚刚出生，他开始学习硅藻泥墙面装修，在县城开了一个小门店，投入了十来万块钱。因为客户不稳定，一年后关店。2018年，社区团购兴起，他在县城里搞起了水果蔬菜团购。不到两年时间，还是以失败告终。

　　在亲戚的建议下，2018年下半年，他和妻子离开老家来了北京。2023年底开网约车，他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是每天跑五百块钱就回家，但几天下来发现这并不容易。摸索一段时间后，他感觉晚上价格比白天高，所以通常中午出车，凌晨三四点钟回家，“只想着可以多跑点流水，多赚点钱。”

　　杨永壮喜欢开网约车，每天遇到不同的人，分享各自的经历“很有意思”。

　　一名乘客曾跟他说，自己去过一个失恋博物馆，那里存着全国各地失恋人的信物。他说杨永壮的车也像一个博物馆，都是人们的回忆。“将文字碎片拼接起来，就是这座城市里普通人的鲜活日常，希望大家可以从中得到慰藉。”杨永壮说。

　　文/吴昀本报记者佟晓宇

　　统筹/宋建华

　　供图/受访者